七爺的故事

七爺早些年的故事是媽媽從奶奶口中聽到的,如今媽媽又講給了我。媽媽講到,七爺來到七奶家後,可勤快了,地裏、屋裏幹活都是一把好手,揚麥、犁地、鍘草、蒸饃、擀面樣樣難不住他,再加之人又長得帥,常受到村裏人的稱讚,都說我親七爺能幹,沒想到現在這個七爺比親七爺還能幹,七奶說來也算是個有福之人。七奶患有風濕病,七爺就讓她少出工,家務也是自己一包攬。農閒時,村裏人常會聚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樹下消遣、娛樂。男人們在樹下聊天、打紙牌,婦女們圍坐在樹下做針線活、拉家常,孩子們則圍著大槐樹跑前跑後,笑著、樂著,玩著只有他們自己才懂的遊戲。七爺也常會來到大槐樹下,他脖子上騎著玉田叔,一只手牽著芝巧姑,一只手牽著玉和叔,笑呵呵地來了。他看著芝巧姑及玉和叔和其他孩子一塊玩耍,他牽著玉田叔的小手生怕他跌倒,一刻也不離左右。有打牌人家裏有事起身離去,大家便謙讓著讓七爺來幾圈,七爺卻微笑著搖頭拒絕,說看好孩子才是自己的本分。這話惹得大家夥哄堂大笑、前俯後仰,都說七爺天生是個軟耳朵、怕老婆,有損男人的形象,因為在我們那裏,看娃收雞蛋、圍著鍋灶轉,這是女人的天職,男人們基本是不沾邊的。

親七爺的祭日到了,整個王氏家族凡比親七爺年齡小的平輩成員,和低一輩的成員,全部身著孝服在幾位年長爺爺地指揮之下,在親七爺的墳前跪成一大片,集體焚香、燒紙,哭聲連天。七爺也去了,他本不想穿孝服,說這樣感覺彆扭,但這惹得我幾位年長爺爺大發雷霆,厲聲呵斥道:“進了王家的門,就是王家的人,今天這孝服必須得穿,紙也得燒,否則就不要再進王家的門。”無奈之下,七爺只好穿上孝服和大家一起為親七爺下跪、焚香、燒紙、磕頭。七爺勤快、事事都順著七奶,從不和七奶爭吵,兩人特別恩愛,也特別疼愛巧芝姑和玉和叔、玉田叔,不是親生,勝似親生。人們都說七奶有福,掉進七爺釀制的蜜罐子了,但誰能料到七奶在四十二歲那年,竟然心臟病突發,撒手人寰。那年巧芝姑二十二歲,剛好出嫁,玉和叔和玉田叔也都中學畢業,回鄉參加了農業社。在眾位爺爺和伯父們地幫助之下,七爺帶著巧芝姑、玉和叔、玉田叔安葬了七奶。這時村裏有人傳謠言說都怪七爺和七奶太黏糊了,身處陰間的親七爺心生嫉妒、看不慣,同時見自己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,能夠自立,便悄悄帶著七奶去陰間團聚了,看來七爺在王家呆不下去了。

風言風語很快傳到七爺的耳裏,七爺一笑了之,從不在乎,且逐漸準備起了木料、磚瓦,準備蓋新房、為玉和叔定媳婦。但誰能想到,此時文化大革命爆發了,全國各地轟轟烈烈鬧起了的武鬥,麟遊大地也一下成立了紅總和左聯兩派造反組織。一天,七爺進縣城為生產隊辦事,走到西門坡,恰逢兩派組織成員打得不可開交。這時,一個滿臉流血的人向七爺這邊跑來,後面緊跟著四五名手拿木棒的人。臉上流血的人一下跑到七爺身邊,抓住七爺衣角跪下乞求救命,後面趕上來的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,四五個棍棒一起落下,重重地砸在七爺和那人的身上、頭上。七爺當場被砸暈在地,醒過來時已是兩天之後。醒後的七爺被醫生診斷為腦震盪引起的精神分裂,誰也認不清楚,整天胡言亂語,有時也發出聲嘶力竭地狂叫:“救命啦!快,救命啦!”搞得全村陰森恐怖、毛骨悚然。後來,玉和叔和玉田叔都相繼蓋了新房,娶妻成家,七爺一人被留在老屋獨自生活。

媽媽所講的故事,使我幼小的心靈不由對對七爺產生起敬佩和神秘之感。一個白鬍子飄然、獨身居住的老者,一個撫養我姑姑、叔叔們長大成人的爺爺,他的生活境況到底如何?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看望他的想法,此想法也得到小夥伴們地一致支持。一天,我和一幫小夥伴來到了七爺家,坍塌不齊的院牆,雜草叢生的院子,兩孔舊窯洞,七爺正在做廚房的那孔窯洞裏為自己做飯。我們地突然降臨,使七爺一怔,他在面盆裏搓了搓沾滿濕面的雙手,走出窯洞,傻乎乎地站在院子裏把我們望著,嘿嘿嘿直笑。這一舉動嚇得小夥伴們四散逃去,唯獨我一人靜靜地站在那裏把他凝望。他是我的七爺,我有必要害怕嗎?有必要逃跑嗎?我不相信這個世上還會有傷害自己孫子的人,雖然他被其他人稱作瘋子,可在我的心目中,他沒有瘋,是健康的,是撫養我姑姑和叔叔們長大成人的七爺呀!七爺就這麼怔怔地望著我,嘿嘿地笑著。我則揚起了頭,專注地把七爺打量著、凝望著,渴望從他那多皺的面頰,飄然的白鬍鬚,花白的頭髮中能讀到關於他的更多故事。片刻地對視之後,七爺仿佛記起了什麼,向我的嘴巴指了指,囁嚅道:“你等著,好吃的,”邊說邊轉身向屋裏走去。七爺從從屋子裏提出了一只籃子,多半籃黃澄澄、鮮豔欲滴的杏一下呈現在我的眼前。我高興地大叫起來:“杏,好大的杏呀!”我的叫喊聲不覺驚動了所有四散逃去的小夥伴,大家歡呼雀躍著向七爺跑來。“吃吧,吃吧!這是我早上剛從山上摘下來的,新鮮著呢!”七爺嘿嘿嘿地笑著說道。我們一下子把七爺和籃子圍了個水泄不通。

“媽媽,七爺好著呢,他沒有瘋,還給我們吃杏呢!”那天一回到家,我急忙對媽媽說道。是啊,他好著呢,只是腦子受了刺激,記不清過去的事了。他從不打罵村裏人,還能種地、做飯,你說天下哪有這樣的瘋子呢?”媽媽說道。“既然七爺好著,那我巧芝姑和玉和叔他們咋不管他呢?讓他一個人呆著,孤苦伶仃,怪可憐的。”我對媽媽說道。“孩子,你年齡小,不懂事,這人世間的事,有時是沒有道理可談的,也沒有答案可追尋的,等你長大後,自己慢慢就明白了!”媽媽一下子陷入了沉思,對我說道。“那就讓我快點長大吧!”我自嘲地說道。

日子像家鄉門前小河裏的河水一樣,一天挨著一天,流逝而過。那年秋天,我開始背起書包認起了字,也開始思考起了生活和人世間的道理。學校就在鄰村,離我們村二裏地,不遠。每天上學放學我都要從村口經過,也會從七爺的門前經過,有時見七爺在院子裏曬麥子,有時見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洗衣服,有時見他家的門敞開著,人卻不見蹤影。而此時,我對這一切已經習慣了,不覺得有什麼好奇了,也感到自己長大了。六年後,我離開了家鄉,到二十裏外的縣城讀中學,每逢週末才能回一次家。一天週末,剛回到家,媽媽悲戚地說道“你七爺歿了,已經三天了。”我一下子呆住了,作為自己童年生活中印象最深的人怎麼說歿就歿了呢?站在荒草遍地,大門緊鎖的七爺家門前,站在一堆黃土堆起的七爺墳塋前,想起他去世多日,才被鄰居發現;想起一副薄薄的楊木棺材將他草草地埋入黃土之下;想起時值他的祭日,王氏家族數十戶人家,近百名子孫唯有我一人把他祭奠;想起......我不覺思緒萬千,眼淚順著臉頰滾落而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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